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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泓碧潭，是我心中的永远。

春天，牛儿在潭边啃食刚长嫩叶的小草，我骑在牛背上摇晃，看着江堤上偶尔疾驰而去的汽车，想不明白他们怎么那么急切？秋夜，潭边菜园里，伙伴们摘下黄瓜在衣上擦擦，大口大口的吃起来，说邻村杜家湾的那个姑娘眼睛又大又圆辫子真好看。

盛夏，我总是融进碧潭中。早上起来，拿上毛巾，去潭子边洗把脸，擦擦一夜流汗的身体，真是神清气爽。中午收工，先到潭子里扑腾几下，无论受了什么鸟气，都被洗去。晚上收工已到了日头落水后，那时甚苦，闹钟还是稀罕物，手表只有镇上官家人才有，日头落水也不知道几点几分，反正天黑了。少年玩心重，无论怎么晚，也要到潭子里去嘻嘻哈哈玩水，嘻嘻哈哈日子才容易熬过，还顺带洗了澡。

那泓碧潭，据说是明朝时长江决堤的遗留，大潭子连着两个小潭子，小潭子又各自连着四五个藕塘。潭子形状并不规则，约略呈椭圆形，长轴大约两公里左右，短轴一公里多一点。后来，我们一个大家族，很多都住在这碧潭两边的老江堤上，潭子四周还有少数几户谢、肖、王、张姓。

碧潭一年四季既不长水草，也没有一片浮萍，清风拂水，涟漪荡漾。水浅处偶有几根篙草，那也是由岸边伸向水中。家鸭总是沿着岸边转悠，很少游到潭子中心。野鸭有游到潭子中心的，待不了一会也会马上离开。

老辈人讲，从未见过潭子干涸，无论怎么干旱，大队曾经用十几台抽水机抽水抗旱半个多月，也仅仅露出了潭子周边的浅滩。人们传闻，这潭子和长江是连通的。

碧潭的水一年四季清亮，喝起来沁甜沁甜的。我们住在堤子上的人家，自是从生到死，一年四季，都饮用这潭子里的水。尤其夏天，酷暑难当，此时的潭水清凉清凉，太阳底下暴晒了后，突然用刚挑来的潭水擦拭身体，会使你一个激楞，感觉到一阵寒意。夏日，叔叔伯伯们有时用一个硕大的玻璃瓶子，装满凉开水，塞好，长绳系牢，扔进潭中，一两个小时后拿起来喝，那水冽得牙疼。盛夏时，便是住在一公里之外的人们，偶尔也来这里挑一担水回去烧了喝。

我们那儿遍布江河湖汊，不缺水，缺的是这一潭子的清甜。

碧潭的水，早已融进了我的血液，我生命的基本物质之一，就是这碧潭的水。我不是说我是水做的，我是男人，是这碧潭四周，岸边的泥。

她从碧潭边向我走来，短发和素面朝天是她的本色，步履似乎也并不袅娜，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什么猫步。那时候啊，能餐餐吃上米饭就是殷实人家，有鱼有肉那是公家人。但我就是觉得，她是画中人梦中人戏中人向我走来。碧潭的荡漾映入她的眼帘，她的双眸也如碧潭一样春波荡漾，如诉说春喜秋悦般灵韵。

夏夜，我陪她在碧潭戏水。她体态丰满，不会游泳，我鼓励她缓步走入深水区。我知道，她是高兴的。四周还有另外的男女。我托着她，让她伸开双臂划动，她胆小，但还是在我的引导下认真地划动着。萤火虫明灭忽闪地由近而远或由远而近，青蛙互相呼唤着，不知名的虫儿躲在岸边草丛里唱它们的情歌。那夜，明月照耀着碧潭，她出水上岸，衣服紧贴她的身体，那性感是夏夜银河边的织女。

也曾在夏夜陪她在潭边漫步。潭子边的小路弯弯曲曲，高低起伏，沟坎暗藏，还有灌木丛拦人脚步，荆棘钩人衣裙。刚好走到一个高坡上，万籁俱寂，远处江堤一抹水墨，近处树丛若似淡绿，朦胧夜景中，似有还无的薄雾匍匐于地，遥远的天际闪电影影绰绰，风儿不语，轻挑她的裙裾与长发。地上，一对伴侣神游，遐想着人生岁月；空中，一轮明月高悬，紧牵着那个长庚。

碧潭边的藕塘中，荷花舒心的伸展开，慵懒而娇嫩，色泽由瓣尖的浅红逐渐变成花萼边的粉白，在月光的映照下，氤氲朦胧得惹人怜爱。夏风徐来，莲花随风摇曳，莲叶翻起华盖，一如清风撩起她的裙摆。鲜嫩的莲蓬丰盈饱满，剥开圆润的莲子，莲米水嫩光滑，晶莹剔透，两个手指轻轻捏住慢慢转动，莲米仿佛会黏住你的手指。莲米轻含口中，甜在心头。

我的奶奶一辈子几乎就是喝着这碧潭的水，挺过了兵燹与天灾，走完了她的人生。

听我奶奶讲，她是清朝道光皇帝时期某位进士的玄孙，孟曰，君子之泽，五世而斩，到我奶奶身上，其泽斩得干净利落，毫不拖泥带水。我奶奶大字不知道识不识得一斗，然而，据说她的婆母直到归宁都还在家塾里读书。

儿时，我和奶奶睡在睡柜上，现在恐怕没人见过睡柜了，奶奶骂我真是顽劣。不过，我从不觉得我哪有一点顽劣，我只是对蚂蚁为什么能拖动那么大一片叶子感兴趣，或者刚生下的鸡蛋为什么那么热乎？还有就是捏紧猫咪的两个耳朵把猫咪拎起来，看猫咪抓不抓我，松手快，猫咪抓不到我，也许它不是真要抓我吧，只是大声叫唤。

每每此时，奶奶一定骂我，不看书不做事，将来不知道会害谁家的姑娘。于是，奶奶就开始跟我讲孙悟空撒豆成兵；又或者哪家的孩子把大个的梨子让给哥哥吃；再就是谁家里穷，夜里点不起灯，为了读书，把墙壁戳了一个眼，借人家的灯光读书。我跟奶奶说，读书肯定好，可是戳破人家的墙壁，那可是做很大的坏事，奶奶就看着我不言语。

奶奶西去，请风水先生择墓穴，风水先生最终选择了碧潭旁边的一块坡地旁。潭子一汪清泉，坡子虽然不高，坡上却有大小砖窑，另一边就是我们一族人住的老江堤，真有点左青龙右白虎的意思。风水先生说，这是风水宝地，旺子旺孙旺后人。老人家在此安息，看着碧潭白天水波不兴，夜晚和风低吟。潭水会告诉老人家，豌豆熟了，小麦金黄，棉花洁白，稻谷满仓。子孙们宜家宜室，各自安居乐业，甚好。

她安息在碧潭之滨，应该就是她的天堂了。

碧潭就没了。

那年防大汛。我们江边人家年年防汛，大汛小汛见怪不怪。我们那儿，还有一大群人住在长江的江滩上，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习惯了年年跑汛。

近些年我在长江中游的某个城市混饭吃，在城西的水泥森林中的某个火柴盒里吃睡，在城东的某个火柴盒里写字，像蚂蚁一样在两个盒子之间爬过来爬过去。爬慢了就会饿肚子，或者被车轮碾死。

防大汛嘛，我们就要写很多很多字，关于防汛的字。有意义没意义，不知道，任你怎么想，我就是写字吃饭，字写的越多，我就能吃得越饱越好。

我忙昏了头，许久没和老家人联系，想来真是忘恩。而父母是从来不和我说村里事的，怕我分心牵扯精力。

某次回家和侄儿说去潭子边看看，侄儿说潭子填了。说是为了保江堤，保经济发展，保生命财产安全。说是好多台巨型抽沙机，从长江日夜不停地抽沙。说是经过了好几个月的时间，不停地抽啊，不停地填啊。就把碧潭填了。

沧海桑田是自然规律，便是舞榭歌台，总被雨打风吹去，何须有恨。

只是，这抽沙填潭，怎么都让人觉得，总有些不忍，总有些不舍，总有些不甘。

自我离开家乡，浪迹天涯，那泓碧潭的水，便在我的脑海内荡漾，在我的情感中荡漾，在我的生命里荡漾。如果这荡漾之水稍有沉静，或略有浑浊，我便赶紧回到家乡，喝了碧潭的水，我还是赤子，敢爱敢恨，我又会激情横溢，思绪泉涌。

可碧潭没了！

十多年前，我父亲往生。按父亲遗愿，我们葬他于碧潭近旁，前面是已经被填塞了的潭子，前面左边是老江堤，后面是一马平川，青龙白虎是无论如何也无处可寻了，即便有钱，又上哪儿去寻找得到？他母亲坟茔的四周，早已被铲平，那个平缓的坡子已经成了推土机过后平展的农田，正种着棉花。那里是不能再有新坟了，老坟也准备逐渐迁走。万幸的是，父亲坟前还有一个小潭子的一角，以及小小半个藕塘，也算是有一点水吧，让他老人家看着，不至于忘了归途。

后来就铲平了老江堤，从祖宗第一代来此谋生就居住的老江堤，承载了二十几代或者三十几代人情感与奋斗的老江堤，浸润了他们的泪水和汗水的老江堤，听惯了他们的笑声和哭声的老江堤，桑树柳树槐树构树布满房前屋后的老江堤，没有多少天，就在推土机的轰鸣下了无踪迹。

老江堤和新江堤连接处的那个碾屋呢，通往潭子的那条水渠上的砖拱桥呢，队屋旁那棵有一个大鸟窝的梓树呢，还有那片竹林呢，还有那片枣树呢，还有那湾荷塘呢，还有呢，还有呢……

去年我的母亲仙逝，和我父亲合墓，墓前潭子已成枯黄的农田，墓左前方的老江堤早没了踪影，沟渠全都壅塞，前面的藕塘几近干涸。恕孩儿们不孝，委屈您了，已经没有更好的地方了，即使我们想找，即使我们愿意花钱，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，安放您的美丽与绰约，留存您的才情与秀慧。我们会记您在心中，只是，随着时间的流逝会逐渐模糊。

人由尘土而来，又有谁能不归于尘土？

灵魂天涯孤旅。立于山巅看过太阳刺破夜幕而出；站在岸边看过大海惊涛狂卷浪花；北国边关夜空下领悟过苍凉的落寞；南洋小岛古寨中忍耐喧闹中的孤独。走过春夏秋冬，走过东南西北，白天求生，夜晚求爱。在时间的磨砺中，人生慢慢趋于平静，逐渐回归。

记得那条走过千万遍的来时路：出门，经过二爹门前，在谢家石阶前跟三哥三嫂道别，行过九叔楼房，下坡，坡子不长，两三百米吧，坡子右边蔷薇苍翠葳蕤，由坡上垂落而下，张家兄弟就居住在这坡上，左边一方水塘，通水渠，蛙鸣声声。临坡便是联通碧潭的水渠，水清如许，跨过水渠上的砖拱桥，李老妈家有一片枣树。然后傍集梧塘幽步，走过砖厂也就上了公路，如今是国道了。站在公路上回首遥望，不远处就是那汪碧潭。然后，搭车奔向远方。这条路我发蒙时走过，升学时走过，工作时走过，恋爱时走过，这条路筑在我心里。

记得晚近那次离家，应该是中秋前后，略有些凉意了，月光如水，一路清辉照地，老父送我直送到了集梧塘。我都过了不惑之年，也算事业略有小成，老父还在叮嘱我，一如往昔叮嘱儿郎读书。

如今，我也该叶落归根了。可根在何处？

是那一方水土吗？水已干涸，土已变形，树木无影，人已四散。曾经很认真的跟小孩子讲，我死后，把我埋在爷爷奶奶墓旁。

没了碧潭的水滋润我的灵魂，灵魂应该是饥渴的吧？

回望来时路，哪里是游子的归途？

 写于2022年5月下旬

      刘曙甲   华中师范大学生命关怀团队成员，原《科技日报》湖北记者站记者，已退休。

作者：刘曙甲

摄影：刘曙甲

编辑：胡  娟